李京兆脸上原本谄媚的笑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
身边这位苏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盛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视同仁,绝不护短包庇。
方才那么一问,倒是有点看人脸色,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李京兆简直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笑意,将苏陌忆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闻言一怔,原本直视着李京兆的双眸一闪,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仅仅一息,这抹神情却很快被苏陌忆捕捉到了。
她……
似乎是在害怕?
呵!
看样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林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苏陌忆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
知道害怕就好。
知道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林晚卿架起,做势就要拖走,苏陌忆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苏某方才想了一下,这三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抖,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陌忆。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苏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轻咳道:“林录事藐视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调查王虎也算得分内之事,况且,王虎一案却有蹊跷。”
末了,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李京兆,苏陌忆又补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他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李京兆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他一边揩汗,一边附和,“苏大人说的对,说的对。那……”
“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
苏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忤逆。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林晚卿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才看着苏陌忆弱弱开口道:“可,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
苏陌忆几乎给她问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
难得这人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
他不介意为了驯服她,先屈尊替她求个恩情。
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急着摆手道:“大人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害怕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苏陌忆不屑,毕竟这些借口,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到烂了。
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那可就只剩下鞭刑了。”
说完他故意顿了顿,掀眼观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要将人掉起来,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
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满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苏陌忆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淡地笑笑,仿佛还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一般,对着他一拜道:“谢大人恩典。”
言毕,就跟着两位衙役去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苏陌忆。
害怕挨板子,却对人人闻之丧胆的鞭刑举重若轻。
林晚卿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苏陌忆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过丑时。
叶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门行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苏陌忆一面系着带子,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叶青道:“你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什么?”
叶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
这丑时三刻,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
为了什么?
苏陌忆却对他的疑惑浑然不觉,俯身钻入马车,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的一靠,驾车行远了。
叶青:“????”
这祖宗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林晚卿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盛京大雪纷飞。
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口,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扯絮丢棉的,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
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从喉咙一路滑下,最后跌进胃里,变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不仅有她的父母,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
是的,她不姓林,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
她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衝进萧府的时候,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告诉她,等下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游戏。
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
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的挚友林伯父会奖励她。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从未吃过的东西。
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林晚卿是在离开盛京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
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那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回了盛京,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他父亲被三司会审,判了满门抄斩。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隻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她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她吓得几乎失声。
高高的木台上,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们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
不辩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见森凉的刀锋,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行出,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些什么东西。
可惜她听不懂。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
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林晚卿只能死死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浑然不觉指甲断了,戳进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
屠刀被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