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事实已经摆在两个人面前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算面前是百尺深渊,是数十级的飓风,是几层楼高的巨浪,他们也得睁开眼认真的看清楚。所以,是温阮先开口的,她总是更有勇气一些。
“沉时,她们是谁?”少女的嗓音向来细小,此刻却充满了坚定的力量,似乎是想告诉他,今天这个答案,她必须要听到。没错,她确实脆弱不堪,可这不意味着她永远都是这样的人,一定有那么一天,她会做出改变,会在一瞬间成长,然后变得更顽强和无畏。
他觉得这样郑重的谈话,自己躺着不像样,于是坐了起来,准备伸手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但她不肯挪窝,眼神如炬,要先听到他的回答。沉时没办法,只得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答,“a级,一些在社会上有话语权的女性。”
果然是这些人。她心痛如割,仰头看着他也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在喉咙里的呜咽声即将冒出来的上一刻,飞快地抛出第二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相信他们之间就是简单触摸形式的抚慰,肯定发生了性关系。按照他朋友说过的那样,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两次,也不知道具体维持了多久,可能几年,乃至数十年。按照那些人的脾性,按照那些人目中无人的态度,觉得自己有钱就能得到一切的想法,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的程序在很久之前就修改过了,系统警报会有延时,在警报传到官方那边之前,我再手动抹除记录。”他尽量用温阮能够听得懂的话将这种极其恶劣的犯罪经过说出来。
少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确信男人说出来的每个字她都听懂了,但是,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听懂。
“还有呢?”她喃喃道。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很多细节没说,所以今天就算是破罐子破摔,她也要把所有未知的都问出来,“在场那么多人,你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人的记录都抹除吧。”
这件事既然能一直被隐藏在光明之下,他们自然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想到这些,她便再也笑不出了,嘴角不自觉的耷拉下来,抓着他的手指僵在空气中,左思右想,决定给他的犹豫再补一句猛料,“你继续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神情愈发低迷,也不敢再碰她,只给她再扯了几张餐巾纸,最后低头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的铭牌会被暂时摘掉。届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在她们的系统里留下记录。”
女孩想起来上次见到过的那一圈又一圈清浅到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她一直以为是当年打铭牌留下来的,没想到原因落在了这件事上。
他们居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为奸,做出这种目无法纪、有违常理的事情。
难怪,难怪说他没办法脱身了。他根本就不是单纯的受害者,而是整件事情的参与者,没他的努力,事情根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等到有一天东窗事发,官方怪罪下来,资本自然可以把所有的责任摘的一干二净,只要他一个人来担。因为从头至尾,违法摘牌的是他,抹除数据的是他,修改程序的还是他。
她又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答应做这种事?”
为什么心甘情愿的当这个替罪羊。
别人的动机她都可以不理会,因为根本不需要多想,她们要的不过是纸醉金迷,爱欲横流,要刺激和狂乱的生活,要破除伦理的边界。但他沉时是为了什么,钱?他有么。地位?他有么。权利?他有么。那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义无反顾地参与到这种肮脏的事情里。
他认输了。他终于垂下了向来骄傲的头颅,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许久,久到温阮认为他这辈子也不愿意对她说实话,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才终于吐出真言,“我和她们做了交换。”
“用自由换了我的这条命。”他的脸色惨白异常,好容易退下去的高温又追了回来,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又要开始头晕。她们让他吃的药总有数不胜数的副作用。
“我那时候,只想活着。”他没有温阮这样的勇气,面对这样的欺压时可以果断的选择转身欲死。在他坚持了几个月,百般尝试仍旧无果之后,最终还是丢下了脸皮朝着强权毫无尊严的跪了下来。
“对不起。”
他就是一个这么差劲的人,无能且软弱。
沉时说完之后很久,都没听到她的回复。但他就这么垂着头,连视线的边缘都不肯沾染到她轮廓的半分,只继续等,等她给出最后的结果。
温阮不知道说什么,此刻,她的脑子里有成千上万条的信息在大脑里打转,一会儿愤懑,一会儿痛苦,一会儿伤心,一会儿冷漠。想必即将要说出来的能狠狠的在他心上刺出一个洞,所以只瘪着一张嘴,默默不语。
可她也没走,对,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走。
此刻此时,外间是郎朗晴日,鸟鸣、虫叫跃然于耳,老屋子的客厅却突然陷于不能被打破的静谧中,近乎死一般的寂静,同他之前体会过的相差无几。他本应该对此毫无怨言,并且理所当然的照单全收。可是,当他在时隔多年后的今日,已经感受过足够喧闹的日子的这个时刻,要他再次落回静默无声的世界里,无异于剥皮抽筋,剔骨吸髓,多一秒都能将他彻底击垮。
人就是这么自私的动物,他不肯无耻的开口求一个原谅,却还在心中奢望着,渴盼她再多几句话,再伸出手牵他一回。真卑鄙啊。他的头垂的更低了,眼前那些许久未曾修剪的碎发同帘幔一样盖下来,挡住他脸上的阴翳不说,还要脱垂到地板上。而他弯曲的脊背,无情绪的面庞,眼里原本忽明忽暗闪烁着的,却在这一瞬间骤然熄灭的烛火,无一不昭彰着他的颓唐。他再度沦为一只去无归处的丧家犬。
他认输了。他再也没办法说服自己,认同之前笃定的那种与行尸走肉一样的呼吸也叫活着的想法。
“我们,”沉时知道她不忍心,她付出了很多的感情,她对自己真挚无悔。现在要让她在自己的坚持里来回摇摆,让她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割裂,让她做出哪一种都会备受伤害的决定,还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我。”
可男人想要说的一个字都没出口,就被她制止住了。他们好像一直都没注意到两个人的手掌始终是交握在一起的,所以他在感觉到女孩动了动扯住他的手指之后,微微愣住,而后迅速地抬起头,朝她看去,同时快速地合上了嘴唇,喉咙里就像是被梗住了一样,不能言语。
令她伤心的话,他不想说的。所以但凡看到一点希望,他都会退却。
温阮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并不打算理会他那预备同鸵鸟一样把自己埋首于土地之下的想法,她已然捱过了情绪最上头的那股劲儿,能够分清楚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看法了,所以必不会让事情再同上次那样,陷入无法决断的局面。况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早就算不清楚了,更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划清界限。
“沉时,你知不知道。”于是,少女用含有哭腔的嗓音继续开口,或许是觉得氛围有些沉重,便僵硬地扯了个很难看的笑容,接着说,“我很担心你。”
。
他觉得女孩要和他说的,得是其他任何一种千奇百怪的语句。不可能是这一句。为什么偏偏是这句。
她一夜未眠,又哭了大半夜,双眼布满红色血丝,整个人坐在地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要不是后背有茶几支撑着,她根本没办法维持表面的镇定,但她还是做了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怎么合理,只属于自己的选择,“我是,真的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