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月沉沉,不见半点星辉,寂寥的秋风掠过深深庭院,卷起一阵清冷,地面空荡干净,院中的花树早已被尽数砍杀,到了秋日,一片卷曲的落叶都不可见,显得如此凄凉空旷。
这是阮阮嫁进侯府的第二个秋。
她自幼亡母,父亲从小到大对她漠不关心,及笄后突然喜出望外地将她送进了定威侯府,嫁给了府中的大爷。
定威侯府世代从戎,祖上是开国功勋,她嫁的夫君是黎老侯爷的长子,自幼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但他七年前惨遭政敌暗算,重伤昏迷不醒,老侯爷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府中没了主心骨,无人在朝为官,撑起门庭,只得日渐衰败,靠着昔日的荣耀功勋维持体面。
后来……是那位恶名满京城的纨绔次子投了军,在西北边疆一战成名,又因机缘巧合从龙有功,助当今圣上诛杀兄回京,一跃成为新天子的心腹大臣,将侯府重新带回了世家权贵的中心,现如今战功赫赫,官至一品,特批承袭了定威侯的爵位。
侯府人丁凋零,阮阮上头无公婆需要孝顺侍奉,也无妯娌小姑需要应付,整个侯府的长辈仅一位老祖母在世。
按理说她这样的药商门第是万万不可能攀上侯府的,可她非但嫁了进来,还是以大爷正妻的身份,多少人看着,眼红嫉妒的要命。
然而这些,不过是外人眼中的光鲜。
大爷当年伤得太重,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性命,整日如同活死人一般,再也无法拉弓射箭,无法骑马打仗,无法建功立业了,就连提笔写字,也气若游丝,全靠侯府的金银续命,没准哪日便会一命呜呼。
那场祸事毁掉的不单单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他自幼习得的本事,他的担当,他的骄傲,他的修养,他的一切。
若他当时就此死去,或许会更好,命运偏偏无情,要留他残身于世,却又将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送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手里。
憎恨让他性情大变,他是个活死人,他也要让他的妻子像他一样,变成活死人,如同满院被斩了头的花树。
阮阮嫁进来的新婚之夜,便被摁在院中灌下了一碗绝子汤药。
她的夫君由小厮搀扶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目的鲜红并非道喜,对于一个无法行房的男人来说,新婚之夜意味着自卑与屈辱,于是,他一定要让她也感受到同样的滋味。
红烛燃尽,她跪了整整一夜。
从那以后她的噩梦开始了,他心情好时,她需常伴身侧,耐心侍候,他发作起来,便将滚烫的汤药泼向她,动辄打骂,她若是敢反抗,只会迎来更残酷的对待,要是传到那位疼孙子的老祖母耳朵里,还有学不完的“规矩”。
在这样的世道里,女子是没有选择权的,她既无嫁妆,也无娘家倚仗,侯府的门第不可能允许她提出和离,一句“妇道”,一句“规矩”,便要她把所受的委屈伤害尽数咽下,他的恨意可以朝她宣泄,那她呢?她凭什么受此折辱?
就因为她是小门小户无人疼爱的孤女?就因为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这是她的命运,她就必须认命?
她不认。
在嫁进侯府之前,阮阮略懂医理,家中耳濡目染,她对药材药效多少认识一些,这件事谁也不知晓。
今夏一过,大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太医回天乏术,只道时日无多。
老祖母哀哀戚戚,怒火矛头全对准了阮阮这位新妇,怨她没把夫君照顾妥当,是个无功无福之人,可悲伤过后总得重新谋划,她便挑了几位远房宗族家的孩童,预备过继一个儿子到大爷名下,让阮阮抚养长大,百年之后好有个香火供奉。
阮阮是万万不同意的,无子嗣,她还能借口改嫁,一旦过继守寡,她将蹉跎终身,还如何逃出这深渊牢笼?若逃回娘家寻求庇护,只怕还会被父亲另嫁,再说她这两年所受之苦,难道白白算了?
为仇人守寡养子,他们痴人说梦去!任谁愿意忍受这般屈辱,总之阮阮断不可能。
一番深思过后,她下定了决心。
中秋将至,平定西北的定威侯奉命回京,途中突遇刺杀,幸而无碍,不过受了点轻伤,圣上准他在府中休养过节,这些时日他都待在侯府主院,闭门谢客,甚至身边未要贴身的小厮侍候。
墨夜深邃晦暗,时辰已晚,云层遮盖了月色,阮阮提着裙摆沿着小径缓行,此地是去往主院的必经之路,穿过回廊,行至花园,她陡然停住了脚步,心跳漏了一拍。
银月忽从云中显露,她看清了那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在剑光中摇曳,花瓣纷纷零落,花树下的身影行云流水,宛如蛟龙,身形高大挺拔,英姿勃发。
见来者是她,男人利落收剑,将所有凌厉的剑意杀气藏于鞘中,对着她不露分毫,行礼道:“嫂嫂。”
在这府里能叫她嫂嫂的唯有定威侯——黎小侯爷。
剑鞘上刻着的“逸飞”二字,是他的表字。
阮阮走上前去,看了眼树旁摆放的软榻与桌案,桌上一壶未饮尽的烈酒,她拿出袖中丝帕,温柔地为他擦拭额前的汗水,关心道:“小叔伤势未愈,应当注意身体,切勿饮酒,习武也该适量。”
软香拂面,听到她关切的言语,黎小侯爷心喜,又怕身上的酒味汗气熏着她,令她生恶,他退后半步道:“无碍的。”
一抬眼,撞入了女人柔情似水的眸中,四目相对,木芙蓉碎落的花瓣飘过眼前,片片鲜红落她眉宇,温婉中增添妩媚之态,更衬得那张小脸惊艳动人。
刹那之间,他们想起了初遇那日。
那是去年的季秋,阮阮刚侍奉完祖母早膳,路过此处。
平日里院落死气沉沉,若非例行请安,大爷不许她踏出院门半步,她一时被花海迷了眼,忍不住驻足。
也是在这棵木芙蓉花树下,她见枝头粉白开得正盛,起了恋慕之心,偏偏花枝生在高处,她踮脚几次攀折,枝上露珠簌簌弹落,如一场秋雨降临,她抬手遮面,忽然,那支芙蓉花被人干脆利落地折了下来。
阮阮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像只小兔子一样投入男人胸膛,正对上那双含笑的多情眸,仿佛能够看穿她心底般,明亮炙热。
她心口猛然狂跳,那是她第一次知晓,情爱为何物。
定威侯注视她了很久。
起初他是被她曼妙的身姿吸引,所谓荆钗布裙难掩风流,她身着颜色素淡的旧裙,浑身上下无一件像样的首饰,却天生气质迷人,盈盈一握的纤腰,圆圆丰盈的宽臀,衣衫裹住的奶儿那般饱满硕大,就连颦蹙的秀眉都好看,一举一动柔婉娇软。
后来便是被她坚韧平和的脾性所吸引,失败了数次她都不急不躁,向着她想要的那朵芙蓉花努力攀折,绝不服输,绝不向下将就。
她恋慕花开枝头迎风拒霜,他恋慕折花之人不屈不挠。
最后他实在不忍,亲手为她折下了那支木芙蓉,却在想赠予她时,看到了她头上的妇人发髻……
他意识到她是他的大嫂,阮阮也认出了他的身份,朝他行了个礼后迅速离去。
手中的芙蓉花缕缕芳香清淡雅致,他拾起她遗落在地的丝帕,拇指摩挲过丝帕上针脚细密的“软软”二字。
软软,是她的闺中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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