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拿捏他是个好食之徒。
他这才放下蛐蛐儿罐子,仔细擦擦手,倒是没露出什么好脸色,只信手舀起一勺姜撞奶喂进嘴里。
这姜撞奶虽加了不少姜汁进去,但那股令他厌恶的姜味却并不怎么明显。牛乳已经凝结成了软滑的酪块,入口即化,香嫩异常。
新鲜的牛乳滋味醇厚,至于姜汁的份量,更是把握得极好,既不至于令牛乳无法凝固,又将老姜那股辛冲之味融入了牛乳的滟香,只余下丝丝缕缕的微辣后味。
更妙的是,这姜撞奶上撒了蜜腌莲子,莲子的沙糯微甜伴着姜撞奶的软滑醇厚,口感和滋味恍惚都在一瞬之间达到了顶峰。
细细吃过两口之后,陆怀熠那脾气便莫名吃没了。
这姜撞奶,确实是好吃的。
姜汁和牛乳的微妙平衡,竟是京中厨师们也把握不好的秘方。
他大发慈悲地撩起眼帘,看着芫娘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得轻叹着气嗤笑一声。
陆怀熠抬眸瞟一眼可怜兮兮的芫娘,只觉心情大好,一时也不由得忍俊不禁,索性摩拳擦掌地撸起袖子:“这马吊是你们自己要来打的。”
“打半圈可别哭着说我欺负人。”
翠翠知晓这位六爷是厉害的,却没曾想到他会这样厉害。
她本也是被大家从死路上拉拔回来的人,来时便下定了决心,将自己剩下的那点体己全都带了过来。
可不过两把功夫,不只是翠翠的家底,连带着红芍和旁的姑娘也都输了个精光。
陆怀熠是半点也不怜香惜玉:“这么快就输完了?啧,回去自个儿琢磨清楚再来吧。”
翠翠倒也不轻言放弃,虽在陆怀熠跟前输,可还是日日都到小院里“上私塾”。
再过几日,狗春儿果然又来敦促着翠翠去上牌桌子。
只不过这一会,翠翠当真是横下了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她将身上最后那点值钱的镯子钗子都薅下来,宁愿赔上身家打这一回。
多日来刻苦学艺的执著加上翠翠这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时竟当真镇住了人。
只这一宿过去,从前只有受欺负份儿的翠翠,破天荒地赚了足足五十两纹银。
翠翠一战成名,远萝楼里头顿时炸开了锅。
此后但凡是要在远萝楼里头凑局子打马吊的恩客,没人敢点翠翠的大名。鸨母自然也不敢拉翠翠来陪客,就连带着狗春儿都招了鸨妈好一顿臭骂。
芫娘和红芍还有旁的几个姐妹,自然无不替翠翠高兴的。
先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谁竟知如今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翠翠一朝扬眉吐气,倒是从没忘了芫娘跟红芍这群患难与共的旧友,时不时还要遣人送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回来,从红芍她们平日里少不得的香粉首饰,到芫娘做饭要用的珍贵食材,翠翠全都考虑的面面俱到。
后来隔过几日,芫娘再见着翠翠的时候,翠翠早已是容光焕发,再不复从前的绝望。
翠翠和红芍她们带着陈酿的秋露白,还有在香海使钱也难买,午后才从秦王岛送来的各类新鲜海获,并着几样时令的水果,一齐有说有笑地进了小院的大门。
翠翠自然是走在最前头的,她才见到芫娘,就忙不迭快步上前:“芫娘,我就知道你在。”
“我早先就想来谢你跟六爷了,只是这几日门子里头忙,难得今儿抽空,我就来了。我可不是空着手来,你得留我吃顿饭吧?”
芫娘登时蕴出一脸笑意:“且吃就是了,一顿饭还能不依着你?”
大家笑得花枝乱颤,跟芫娘凑进厨房里头自是好一阵忙活。
直等得日头西沉,桌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点心瓜果自不必说,最点眼的还要数桌中间那满满一盆冷汁海八仙。
这菜名字取得讲究,摆在桌上自然也足够压轴。虽然只一例菜,但却足以顾及上所有人的口味,即便是先前对海获满满嫌弃的陆怀熠,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用下好些。
八种海获依次排列在盘盏中。
新鲜的鲍鱼、海白虾、花螺、鱿鱼、黄蚬、竹蛏、梭子蟹、兰花蚌都用掺了花雕的葱姜水煮到断了生,又用芝麻,香醋,柠檬、芫荽、米椒等各色佐料调和成令人食指大动的料汁。
煮熟的海获用这料汁滟滟得腌上一阵子,早已经腌得滋味十足。
海获的腥冲被料汁彻底转化为鲜香,咬上一口,酸辣劲爽的滋味便一下在口中漾开,最后才透出新鲜鱼虾的清甜。
翠翠斟两盏水酒,先敬陆怀熠,再敬芫娘。笑意从她的眼角弥漫而出,恍惚这十几年来,她从没有似今日这般快活过。
几杯水酒下去,姑娘们各个兴头正盛,便拉扯着芫娘一起去搓马吊。
瞧着大家高兴,芫娘自然也乐得忙前忙后。只是忙了好一阵子,没顾上吃什么东西,方才得闲坐下,撬出一整块改过花刀的鲍鱼饱腹,这下子又被大家牵着放下筷子。
谁知还没起身,陆怀熠却骤然捏住玩惯了的骰子,恍若无意地伸手撑住桌子,拦下芫娘的去路。
他侧目望向一边的牌桌,懒声道:“腾个位,手痒。”
六爷发话,大家没有敢不当回事的。
更何况一旁已然酒酣的翠翠听到陆怀熠发话,登时拍着桌子高声笑起来:“六爷来了?六爷来了才好,今儿我坐庄,高低也要胡一把。”
“我要胡一把!”
围坐的姑娘们霎时间笑成一团。
大家便也不再纠缠芫娘,转而纷纷围绕去到陆怀熠身边。
芫娘望着筷子欲言又止,只得瞄向被众星拱月的陆怀熠。
只见得他游刃有余地带过马吊牌,并不同身旁的姑娘们说笑,也不分一点视线到旁处,唯有垂眸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牌面,唇边跟着勾出几分弧度。
“成,你们三家只要有一家胡,今儿就算我输。”
“我若输了,在场的一人发一两银子红封,赶明儿我再请你们一起来吃饭。”
“好,六爷阔气。”
陆怀熠一发话,大家纷纷来了劲,斟茶的,奉点心的一拥而上,闹嚷嚷地围着牌桌打量起热闹来。
唯有芫娘扁了扁嘴,这定是她多虑了。
芫娘认同自己似得小幅度点了点头,随即兀自笑出一声,又自顾自夹起鲍鱼慢吞吞吃起来。
陆怀熠在这里玩乐是天经地义,她怎么会有他在帮她的错觉?何况陆怀熠这人眼高于顶,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落日西沉,余晖好似在院落里盖下一层金色的纱。
桌前头围坐的人,还正三三两两若有所思地摸着刚抽进手里的牌,却与院落融成一体,皆被镀上了一道儿金边。
院子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一时竟好似过年。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虚掩着的院门忽而被人“砰嗤”一声用脚踢开。
院落里愉悦的气氛被这动静骤然打断,芫娘最先察觉这动静,便不由自主回过眸瞧过去。
只见得狗春儿大喇喇地站在门前,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随即恶狠狠地盯在翠翠身上。
“好你个翠翠,你天天往这院子里头跑,到底找的是什么人?先前鸿运坊的人来咱们远萝楼,你在柴房里头藏的又是什么人?”
“难怪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你竟能赚上五十多两银子?原是私下里头养着个相好的。我因着你挨鸨妈的骂,你可怎么给我赔罪?”
翠翠一滞,酒意瞬间醒了大半。